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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小說明天全文

發布時間: 2021-07-10 16:01:49

『壹』 魯迅的短篇小說

魯迅小說集:

《吶喊》1923年8月,北京新潮社出版
《彷徨》1926年8月,北京北新書局
《故事新編》1936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魯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原名周樟壽,後改名周樹人,字豫山,後改豫才,「魯迅」是他1918年發表《狂人日記》時所用的筆名,也是他影響最為廣泛的筆名,浙江紹興人。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毛澤東曾評價:「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魯迅一生在文學創作、文學批評、思想研究、文學史研究、翻譯、美術理論引進、基礎科學介紹和古籍校勘與研究等多個領域具有重大貢獻。他對於五四運動以後的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發展具有重大影響,蜚聲世界文壇,尤其在韓國、日本思想文化領域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和影響,被譽為「二十世紀東亞文化地圖上占最大領土的作家」。

『貳』 請求~魯迅《明天》原文~~

魯迅《吶喊》之《明天》(小說,短)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裡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樑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
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著櫃台,吃喝得正高興;一
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著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
養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
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挨了打,彷彿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著他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
沉的燈光,照著寶兒的臉,緋紅里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裡計算:神簽也求過了,
願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麼好?——那隻有去診何小仙了。
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
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
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
時,東方已經發白;不一會,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
乎長過一年。現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
經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裡計算:怎麼好?只有去診何小
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裡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櫃子里掏出每
天節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裡,鎖上門,抱著寶兒直
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著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輪
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裡
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著急,忍不住要問,便局局促促的說: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麼病呀?」

「他中焦塞著。」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

「這是火克金……」

何小仙說了半句話,便閉上眼睛;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
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開好一張葯方,指著紙角上的幾個字說道:

「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
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葯回去便宜了。於是又徑向濟世老店
奔過去。店伙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葯。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著;寶
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他散亂著的一綹頭發,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
怕得發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著葯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
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
冰著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彷彿睡著了。他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
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聽得人說:

「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皮阿五的聲音。

他抬頭看時,正是藍皮阿五,睡眼朦朧的跟著他走。

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他一臂之力,卻不願是阿五。
但阿五有些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終於得了許可了。
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
便覺乳房上發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他們兩人離開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著。阿五說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
答。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他,說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
單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遠便是家,早看見對門的王九媽在街邊坐著,遠遠地
說話:

「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媽,你有年紀,見的多,不如請你老法眼看一看,怎
樣……」

「唔……」

「怎樣……?」

「唔……」王九媽端詳了一番,把頭點了兩點,搖了兩搖。

寶兒吃下葯,已經是午後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彷彿平穩了不少;
到得下午,忽然睜開眼叫一聲「媽!」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
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單四嫂子輕輕一摸,膠水般粘著手;慌忙去摸胸
口,便禁不住嗚咽起來。

寶兒的呼吸從平穩到沒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啕。這時聚集了
幾堆人:門內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櫃和紅鼻老拱之類。王九媽
便發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
錢,給幫忙的人備飯。

第一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
亨的掌櫃,托他作一個保,半現半賒的買一具棺木。藍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願意
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
怏怏的努了嘴站著。掌櫃便自去了;晚上回來,說棺木須得現做,後半夜才成功。

掌櫃回來的時候,幫忙的人早吃過飯;因為魯鎮還有些古風,所以不上一更,
便都回家睡覺了。只有阿五還靠著咸亨的櫃台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著,寶兒在床上躺著,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著。
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了,眼睛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
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他心裡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
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
「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聲早經寂靜,咸亨也熄了燈。單四嫂子張著眼,總不信所有的事。—
—雞也叫了;東方漸漸發白,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銀白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著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著眼,獃獃坐
著;聽得射門聲音,才吃了一嚇,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識的人,背了一件東
西;後面站著王九媽。

哦,他們背了棺材來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
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他,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

但單四嫂子待他的寶兒,實在已經盡了心,再沒有什麼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
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
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
後來王九媽掐著指頭子細推敲,也終於想不出一些什麼缺陷。

這一日里,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櫃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
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他煮了飯,凡是動過手
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
家的顏色,——於是他們終於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他接連著便覺得很
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他越想越奇,
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他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他昏昏的走去關上門,回來坐在床沿上,
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
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麵包圍著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他,
叫他喘氣不得。

他現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願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他一面哭,
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
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
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彷彿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在怎麼了?
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麼。——我早經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
想出什麼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
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於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於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著擠著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裡嗚嗚的叫。

『叄』 魯迅的小說孔已乙全文

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裡當伙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裡,然後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⑵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⑶,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⑷,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 「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 「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⑸,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吃茴香豆,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⑹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 「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裡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 「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⑺,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 「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 「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⑻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九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號。發表時篇末有作者的附記如下:「這一篇很拙的小說,還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時的意思,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並沒有別的深意。但用活字排印了發表,卻已在這時候,——便是忽然有人用了小說盛行人身攻擊的時候。大抵著者走入暗路,每每能引讀者的思想跟他墮落:以為小說是一種潑穢水的器具,裡面糟蹋的是誰。這實在是一件極可嘆可憐的事。所以我在此聲明,免得發生猜度,害了讀者的人格。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記。」
⑵描紅紙:一種印有紅色楷字,供兒童摹寫毛筆字用的字帖。舊時最通行的一種,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這樣一些筆劃簡單、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
⑶「君子固窮」:語見《論語·衛靈公》。「固窮」即「固守其窮」,不以窮困而改便操守的意思。
⑷進學:明清科舉制度,童生經過縣考初試,府考復試,再參加由學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縣學籍,叫進學,也就成了秀才。又規定每三年舉行一次鄉試(省一級考試),由秀才或監生應考,取中的就是舉人。
⑸回字有四樣寫法:回字通常只有三種寫法:回、〔外「冂」內「巳」〕、〔「面」之下部〕。第四種寫作〔外「囗」內「目」〕(見《康熙字典·備考》),極少見。
⑹「多乎哉?不多也」:語見《論語·子罕》:「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這里與原意無關。
⑺服辯:又作伏辯,即認罪書。

『肆』 魯迅小說頭發的故事原文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⑵。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誇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
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
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⑶。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
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後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
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裡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
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
知那裡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於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
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於髡,那是微乎其微了,⑷然而推
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三日,嘉定屠城⑸,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
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⑹。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⑺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
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樑,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只為他不太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
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裡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
容⑻,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後來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
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麼,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
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
後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於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裡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
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游歷南洋
和中國的本多博士⑼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麼走路呢?他拿
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
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⑽,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
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並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裡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
『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麼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
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麼,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於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范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
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後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
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後來罵我的人也被剪去了辮子,
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裡嚷什麼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裡?工讀么,工廠在那裡?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
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⑾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
什麼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樑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
毛!
「你們的嘴裡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帖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⑵雙十節: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舉行了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次年一月一日
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國慶紀念日,又稱「雙十節」。
⑶斑駁陸離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後至一九二七年這一時期舊中國的國旗,也叫五色旗(紅黃藍白黑五
色橫列)。
⑷關於我國古代刑法,據《尚書·呂刑》及相關的註解,分為五等:一是墨刑,即「先刻其面,以墨
窒之」;二是劓刑,即「截鼻」;三是〔非刂〕刑,即「斷足」;四是宮刑,即「男子割勢,婦人幽
閉」(按:指破壞生殖器官);五是大辟,即斬首。「去發」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內,但也是一種刑罰,
自隋、唐以後已廢止。
⑸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後者指
同年清軍佔領嘉定(今屬上海市)後進行的多次屠殺。清代王秀楚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
定屠城記略》,分別記載了當時清兵在這兩地屠殺的情況。辛亥革命前,革命者曾大量翻印這些書籍,
為推翻清王朝作輿論准備。
⑹拖辮子:我國滿族舊俗,男子剃發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發,後部結辮垂於腦後)。一六四四年清
世祖進入北京以後,幾次下令強迫人民遵從滿族發式,這一措施曾引起漢族人民的強烈反抗。
⑺洪楊:洪,指洪秀全(1814—1864),廣東花縣人;楊,指楊秀清(1820?—1856)
,廣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國的領袖。他們領導的起義軍都留發而不結辮,被稱為「長毛」。
⑻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學日本,積極宣
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三年回國後,著《革命軍》一書鼓吹革命。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
界當局拘捕,判處監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於獄中。關於鄒容等剪留學生監督辮子一事,據章太
炎所著《鄒容傳》記載:鄒容在日本留學時,「陸軍學生監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闥入其邸中,
榜頰數十,持剪刀斷其辮發。事覺,潛歸上海。」
⑼本多博士:即本多靜六(1866—1952),日本林學博士,著有《造林學》等書。
⑽監學:清末學校中負責管理學生的職員,一般也兼任教學工作。
⑾阿爾志跋綏夫(1878—1927):俄國小說家。十月革命後逃亡國外,死於波蘭華沙。這里
所引的話,見他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第九章。
賞析
1.《頭發的故事》放在中國小說的長河中看無疑是最特殊的。它的特殊首先表現在形式上。它也是一篇第一人稱敘事小說,全文共二千三百餘字,其中敘述語句總共只有二百五十餘字(這個字數包括了對話前的諸如「他說」、「我說」等引導語),「我」的話才三十五字(包括標點符號),其餘二千餘字都是一個被稱作N先生的話。
二百餘字的敘述語言,第一句講「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我」講了撕日歷及一句隨便的感想,接下來的敘事交待了N與我的關系:「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然後是最長的一段敘述,這段敘述交待了N先生的性格及我對他的態度:「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此後的敘述就只是對N談話中表情、動作及「我」的動作的簡略描寫,諸如: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
「N兩眼望著屋樑,似乎想些事」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
由上引文可以得出第一個結論:這篇小說在兩個人物「我」與N先生之間沒有我們通常所說的故事情節,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只不過是N先生因雙十節而發牢騷,待到他發現「我不很願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告辭而去。小說中也沒有通常的所謂人物性格描寫,僅有的一段描寫其實是「我」對於N先生的評論: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無疑是對於中國古代傳奇、話本小說傳統的徹底決裂。中國傳統的傳奇、話本小說,故事情節無疑是它的生命,情節的發展就是故事的展開,故事的完成就是情節的終結,故事與情節是一致的。不僅如此,歐洲近代小說的純文學傳統也是要講究故事情節的,魯迅的《頭發的故事》顯然也不是對於歐洲近代小說傳統的借鑒。《頭發的故事》的興趣既不在編織精巧的故事情節,也不在塑造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它的中心指向一個人物的獨白式話語,《頭發的故事》顯然是一篇小說傳統之外的小說。
這篇小說的構成依賴什麼?
第一層次,顯然是親身經歷的敘述樣式,他敘述的是他的親身經歷,具有明確的時間、視點,而親身經歷這一點,為敘述提供了一個敘述的真實性的道德的證據。在敘述的第一個層次里,「我」與N先生形成一個對比:這是兩種人的對比,一個有歷史記憶,尤其是辛亥記憶,一個則無,一個通世故,一個不通世故,一個是有聲而喋喋不休的,他正好是少數的,是不通世故者,雖然喋喋不休卻無力,一個是沉默少言,他正好是多數,是世故的表現,雖然是沉默的,卻是沉默的多數,是強大而有力的——正是他擁有對於N先生的評論的話語權,這兩類人對於辛亥革命的感受構成強烈的對比。對比是這篇小說的第一層次上的結構原則。[13]
第二層次是N先生的敘述,N先生的敘述是《頭發的故事》關注的中心。從第一層次看,N先生的話只是對話之一部分,是人物話語,但是這個人物話語其實是小說的主要部分,所以必須單獨考察這個層次。
N先生的話其實也是敘事。每個小說家都會在其小說中敘述其認為可敘述、值得敘述之事,這個可敘述之「可」,值得敘述之「值得」,也就是敘述性的問題。所謂敘述性在敘述學理論研究中不同的看法,羅伯特•斯柯爾斯從閱讀反應角度理解,認為敘述性就是「釋義者從任何敘述中介所提供的小說資料中構築故事的過程。一篇小說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形式是敘述文本,它只能給我們提供引導,而要靠我們自己的主動的敘述性去完成形成故事的過程。」我們不妨從從閱讀反應的立場仍回到文本立場,文本中介只有提供了這種引導,讀者才能閱讀解碼,或者說,作者在編制符碼時就有一個編碼規則,這就是文本中隱含的敘述性,文本中隱含的敘述性在很多時候與讀者一致,但也有很多情況下,與讀者不一致,在文體發生變革的時期,這樣的情形尤其普遍。
N先生的敘述和敘述性首先在於其歷史性,通過雙十節的時間因素、北京的地點因素、歷史人物、事件(中國古代的刑罰、揚州十日、嘉定屠城、洪楊、長毛、辮子、《革命軍》的作者鄒容等等),將其敘述錨定在中國辛亥革命的歷史上;其次,其敘述性在於人物,歷史中的個人(「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裡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知那裡去了。——」「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尤其是關於N先生這個「我」的無發之災的遭遇的敘述)遭遇,在歷史、歷史中的個人的敘述中,都隱含了一個時間點,只要有時間的點,就必然有過去、現在、未來,這樣他的敘述也就是從這一時間點向前的運動,這個時間與歷史、現實、未來聯系在一起,預置了一個讀者解讀的結構。當然,這個結構是語言結構表現的文化的結構。因此,N先生的敘述,其實質是對於歷史的敘述,是他從一個獨特的視點出發的對於歷史的敘述。
不用仔細研究就可以看到,在N先生的敘述中,作為敘述單位的,不是行動的序列,「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裡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這是關於革命者的敘述,在這個敘述中,重要的不是革命者自身的事跡,而是「我」的觀點,同樣的,關於「我」的沒有辮子而遭遇的事件的敘述重要的也不是故事自身,而是「我」關於事件的看法。也就是說,推動敘述前進的並不是故事情節,也不是人物性格,而是「我」的關於歷史的獨特的觀點。由此可以進一步看到,在「我」的敘述中被普遍使用的各單元的關系就與傳統的小說大異其趣,既非故事的進展,也非人物的性格的結構,而是對比這一散文、詩歌中常用的結構原則。前面已經指出,第一層對比是「我」與N先生的對比。
第二層對比是N先生話語中的各種對比。
N先生的話語中第一重對比是歷史上的辛亥革命與大眾記憶中的辛亥革命。辛亥革命在一般群眾中已經忘卻: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但是歷史上辛亥革命其實是無數烈士用生命、鮮血換來的: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裡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知那裡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社會記憶中的辛亥革命,它在一般群眾中已經成了聽令而掛一天的「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一場革命與「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烈士的獻身與平塌的墳墓,對比觸目而詭異。
辛亥革命的紀念形式與辛亥革命中的犧牲者的被忘卻這兩段敘述中沒有敘事上的連續性,它們在小說中的連續性依靠的是對比原則。
講完辛亥革命後,接下來一下子跳到頭發的事件,先講歷史上的刑罰,再講到滿清入關的「拖辮子」,然後講到洪楊時的辮子的遭遇。滿清入關為了辮子曾經有過激烈的反抗,而待到「頑民殺盡了,遺老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留定了就形成習慣。待到洪楊一來,百姓的辮子與生命相連,真是欲做奴隸而不得。待到洪楊平定,他們又得到留穩辮子的時代,他們又要辮子了,成了辮子的守護神,形成一個無名的包圍圈,迫害率先剪去辮子的革新者、革命者。群眾對於滿清的辮子的接受是由於暴力,對於辮子的守護則出於遺忘與習慣。通過辮子顯示的正是群眾的守舊與善忘。這一段中國歷史上的辮子譚,與上文辛亥革命的被忘卻是呼應的關系。
接下來是「我」的「無辮之災」譚。「我」在革命前因為沒有辮子而到處受到包圍: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於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我的遭遇與前面講的歷史上的辮子的事件正構成歷史與個人經驗的對比、對應。「我」對付群眾的手段與日本人本多靜六的手段又是一重對比、對應: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裡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日本的本多靜六如何對付中國人與南洋人?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麼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然後講到「我」革命前的對於辮子的態度,「我」自己的剪去辮子與不同意學生剪辮子的矛盾,這也是對比。
最後歸結到現實: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裡嚷什麼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裡?工讀么,工廠在那裡?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麼給這些人們自己呢?歸結到對於改革者的詰難與勸告:
「你們的嘴裡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帖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魯迅的《頭發的故事》從結構形式看,是對於傳統傳奇、話本小說的全面背離,在這個意義上說,是與傳統的決裂,但是如果考慮到在中國古代小說中的《世說新語》這樣的作品,考慮到《世說新語》中許多「記言」片斷,或許可以說是傳統的一種繼承創新。知識者的「震
2.《頭發的故事》通篇流動著憤激的情緒。n先生在紀念雙十節時大發感慨:「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民眾為什麼忘卻了對辛亥革命的紀會呢?而那景象又確實讓人覺得痛心:到了十月十日這一天,「早晨,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時,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推翻帝制的革命付出了多少烈士的鮮血,何以民眾對革命節的紀念會如此冷漠呢?n先生是親身經歷過辛亥革命的一位民主主義者,在這時,他不免要為那些在革命中犧牲的故人們而深感悲涼了。他們中,有的雖尚年紀輕輕,便「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裡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有的「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有的「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知那裡去了」,「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這場革命使n先生感到唯一「得意的事」,便是早就在留學期間剪了辮子的他,「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然而最讓n先生悲哀的也是,民眾除了革去頭上的辮子外,沒有別的收獲,社會狀態是換湯不換葯,沒有實質性的變化。n先生的感慨讓我們想起《阿q正傳》中所描述的革命後的情形:「……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帶兵的還是先前的老把總。」革命並未帶來社會的巨大變革,也沒有給民眾實際利益,難怪民眾對革命節的紀念十分冷漠了。如n先生所述,再進一步追溯,其實民眾並不了解什麼是革命。這樣,他們與革命十分隔膜就是很自然的事了。革命黨人並未在國人中進行思想啟蒙、喚醒民眾,結果,民眾只是頭上去掉了一根辮子,封建傳統思想依然占據著他們的頭腦,同時也頑固地統治著社會。在這種情況下,日後的改革也就舉步維艱了。無怪乎n先生對現實十分失望、感慨萬端。《頭發的故事》還用了不少篇幅,描寫n先生回憶起當年因為沒有辮子遭受人們嘲罵的磨難,這就更強化了對民眾的愚昧、麻木進行啟蒙的思想意蘊。《頭發的故事》內容的深刻性在於,它通過n先生的回顧與思考,提出了一個大問題:面對今天的現實該怎麼辦呢,不能再致力於象剪辮子似的那種「革命」了吧!作品結合歷史教訓,沉痛地把尚未完成的思想啟蒙這一十分重要的問題,向社會提了出來。

『伍』 魯迅《明天》的環境分析(原文+分析)。

原文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裡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樑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著櫃台,吃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著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養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挨了打,彷彿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著他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燈光,照著寶兒的臉,緋紅里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裡計算:神簽也求過了,願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麼好?——那隻有去診何小仙了。

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發白;不一會,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乎長過一年。現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經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裡計算:怎麼好?只有去診何小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裡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櫃子里掏出每天節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裡,鎖上門,抱著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著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輪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裡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著急,忍不住要問,便局局促促的說: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麼病呀?」

「他中焦塞著⑵。」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

「這是火克金⑶……」

何小仙說了半句話,便閉上眼睛;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開好一張葯方,指著紙角上的幾個字說道:

「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葯回去便宜了。於是又徑向濟世老店奔過去。

店伙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葯。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著;寶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他散亂著的一綹頭發,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怕得發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著葯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冰著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彷彿睡著了。他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聽得人說:

「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皮阿五的聲音。

他抬頭看時,正是藍皮阿五,睡眼朦朧的跟著他走。

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他一臂之力,卻不願是阿五。但阿五有些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終於得了許可了。

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他們兩人離開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著。阿五說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答。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他,說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單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遠便是家,早看見對門的王九媽在街邊坐著,遠遠地說話:

「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媽,你有年紀,見的多,不如請你老法眼⑷看一看,怎樣……」

「唔……」

「怎樣……?」

「唔……」王九媽端詳了一番,把頭點了兩點,搖了兩搖。

寶兒吃下葯,已經是午後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彷彿平穩了不少;到得下午,忽然睜開眼叫一聲「媽!」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單四嫂子輕輕一摸,膠水般粘著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嗚咽起來。

寶兒的呼吸從平穩到沒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啕。這時聚集了幾堆人:門內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櫃和紅鼻老拱之類。王九媽便發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

第一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亨的掌櫃,托他作一個保,半現半賒的買一具棺木。

藍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願意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著。掌櫃便自去了;晚上回來,說棺木須得現做,後半夜才成功。

掌櫃回來的時候,幫忙的人早吃過飯;因為魯鎮還有些古風,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覺了。只有阿五還靠著咸亨的櫃台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著,寶兒在床上躺著,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著。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了,眼睛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

他心裡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 「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聲早經寂靜,咸亨也熄了燈。單四嫂子張著眼,總不信所有的事。— —雞也叫了;東方漸漸發白,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銀白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著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著眼,獃獃坐著;聽得射門聲音,才吃了一嚇,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識的人,背了一件東西;後面站著王九媽。

哦,他們背了棺材來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他,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

但單四嫂子待他的寶兒,實在已經盡了心,再沒有什麼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⑸;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

後來王九媽掐著指頭子細推敲,也終於想不出一些什麼缺陷。

這一日里,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櫃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他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於是他們終於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他接連著便覺得很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他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他昏昏的走去關上門,回來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麵包圍著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他,叫他喘氣不得。

他現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願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他一面哭,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

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彷彿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在怎麼了?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麼。——我早經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麼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於是合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聽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於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經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著擠著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裡嗚嗚的叫。

賞析

這篇小說為什麼叫《明天》?明天,無論站在何時說這個詞,它都代表將來,非現在。無論作者或主人公,都想在擺脫現實,逃往明天。至於原因,原文斑斑可尋。

小說的開頭,說魯鎮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都關門睡覺了,夜半三更沒睡、的只有兩家——咸亨酒店和單四嫂子家。酒店做的是服務生意,按其職業性質,理應日落而作,日出而熄。

唯這單四嫂子,夫喪子幼,只能靠紡紗來維生,日出而作,日落而續。所以,只有她家的燈光是突兀的,其它的門都關上了,唯她例外。

這當然不能用中國婦女最傳統的勤勞來詮釋。這正是魯迅先生的春秋筆法,這恰恰是特定社會環境下的凄象。這燈光不僅閃耀著一個貧苦人家的艱辛,更閃耀著鄰里人之間的冷漠與麻木、對貧弱者的袖手旁觀。

他們冷漠於扶弱,導致不忍視弱,所以他們都早早地關上了家門,盡管未必真的睡覺。如同公交車上不樂於讓座的年輕人,戴上耳機,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卻能在到達目的站的那一刻准時醒來,分秒不差。千載的文明進程,都沖不散那「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古風,真叫人心寒。

一個燈火輝煌的咸亨酒店,一個燈光昏暗的破落之家,相映相照,更顯凄楚。那些處於經濟基礎上層的人們,社會倫理似乎從未賦予過他們向貧弱者布施的權利和責任。魯迅的時代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越是有錢越是吝嗇,越是吝嗇越是有錢。」

譬如,咸亨酒店的掌櫃和食客們,他們更多地願意把閑錢花在吃喝玩樂上,而對貧弱者的救助卻不生一念。

相反,他們還在貧弱者最悲痛欲絕的時候厚顏無恥地大加搜刮,在幫辦單四嫂子的兒子喪事時,他們銀兩照收,全不顧一個貧弱者的生死存亡。他們的冷眼旁觀和不露體恤,似乎純屬理所當然。

為了治好兒子的病,單四嫂子使盡渾身解數。求神、許願、吃單方,到最後一個「壓軸法子」——寄望於何醫生。但寶兒還是免不了畢命的厄運。這也許是司命之所屬,非醫葯所能挽救。但也不排除麻木庸醫視貧弱者的生命如草芥,用假方濫葯聊以塞責,以至夭折。

據問及病情時何醫生的冷語回答,這是有可能的。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窺見社會的病灶的——連單四嫂子這樣一個粗女人也想到,何醫生、賈家葯店和自己,正是一個三角點關系。

何醫生開的方單的葯材,非要在賈家的濟世老店才有,這說明何賈兩家在經濟利益上存在挫節連鎖關系,而單四嫂子便成了兩者之間下墜成弓形的帶水布條,待到水分被榨乾之後,便會變得死直。這是不折不扣的為富不仁。

並非魯迅認為這個社會人心惟危,而是這個社會確實人心惟危,只是人們覺察不到而已。人們都在這惟危的氣氛中混沌地接受了這個社會麻木的生態環境。這正是作者要我們直面和憤擊的所在。

當整理完寶兒的裝殮後,王九媽陷指推敲,終而沒有想出缺少什麼了。但真的沒有缺少什麼了嗎?死者長已矣,而活著的人呢?這是先生留給我們思考的問題。

王九媽、藍皮阿五、抬棺木的腳夫,一幹人等,在辦完寶兒的喪事以後,吃過晚飯便回去了。這足見人情如紙張張薄。

《葯》和《明天》算是同一主題的兩篇小說,其情節模式都是父母滿懷著希望將子女送上死路。雖然在實際情況里,是疾病奪去兩個小孩子的生命,但魯迅這樣確立因果關系,似乎有其自身認識的原因。

魯迅在《吶喊·自序》里,用這兩篇的結尾做「不主張消極」的明證,實在很難以說服人。但也說明魯迅的消極也是有所保留的。

之所以要擬這么一個題目,我想硬要追溯起根柢來,那可能要算到高二時語文老師給我們講《紅樓夢》時賈雨村的名字的由來。他說,賈雨村實則「假語存」,說明了人物性格的某一側面。

推而論之,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的取名也都是很有講究的,一個優秀的文學家總是力圖通過其作品中人物的名字為讀者提供一定的信息,如果他/她能夠慧眼識珠的話。


(5)魯迅的小說明天全文擴展閱讀:

《明天》是魯迅先生創作的一篇小說,收錄在魯迅小說集《吶喊》中。小說《明天》為我們講訴了發生在還具有一點兒古風的魯鎮上在特定的「三個晚上兩白天」這個時間段的故事,故事圍繞著主人公寡婦單四嫂子失去自己的兒子寶兒這個事件展開全篇的事件敘述。

作品通過寡婦單四嫂子痛失獨子描寫,令人震悚的展示了一副中國婦女孤立無助的圖景,同時抨擊了黑暗社會的吃人本質和沒落社會中人們的無情和冷漠。作者冷峻的寫作風格,表達了他對黑暗社會的憤恨。

『陸』 魯迅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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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魯迅著力反映婦女悲慘命運的小說之一。作品通過寡婦單四嫂痛失獨子的描寫,令人震悚地展示了一幅中國婦女孤立無助的圖景,同時抨擊了黑暗社會吃人的本質和沒落社會中人們的無情和冷漠。作者冷峻的寫作風格顯示出他對黑暗社會的憤恨。精煉而寫實的藝術顯示了作者寫作手法的純熟。洗練而朴實的筆精彩的勾勒了一幅小鎮風俗畫,而人物的刻畫與對話的描寫,更難有一字更改,實在是精品中的精品。

『柒』 魯迅的小說《故鄉》全文

魯迅的小說《故鄉》:

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

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

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嗎?」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

(7)魯迅的小說明天全文擴展閱讀:

一、中國網上時間:2006-10-19,文章來源:新華網的文章《藤井省三:「所有日本學生都讀過《故鄉》」》講述了魯迅作品在日本的故事,文章正文如下:

1、魯迅作品收入中學教科書

談到魯迅對普通日本人的影響,藤井省三以日本的教科書為例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說明。他說在日本中學的語文教科書中收錄了魯迅的《故鄉》,現在有五家出版社出版中學語文教科書,這五家出版社的教科書中都有《故鄉》。

《故鄉》在日本的普及有一個過程,1952年有一家出版社的教科書收錄了《故鄉》,後來逐漸增加,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後,所有的教科書都收錄了這一作品。這就等於說,中日邦交正常化34年來,所有的日本學生都讀過魯迅的《故鄉》。

日本的高中語文教科書收錄最多的是《藤野先生》和《孔乙己》,收錄《藤野先生》是從中日交流的角度出發,《孔乙己》中的主人公孔乙己是科舉制度的犧牲品,與考試有關,考試對日本高中生來說是最現實的問題,對《孔乙己》容易理解。《阿Q正傳》對中學教科書來說太長,中學生和高中生理解起來也有一定困難。所以沒有收錄到中學教科書。但從大學學習中國文學的學生的論文來看,寫《阿Q正傳》和《故鄉》的最多。

2、日本魯迅研究重實證

關於現在研究魯迅的意義,藤井省三認為,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鼻祖,這一點不僅在中國,在東亞、在歐洲和美國都有定論。要了解中國現代文學必須研究魯迅。魯迅文學對國民具有引導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對現代中國的影響是極為重要的。

魯迅是在日本留學的時候發現文學改造國民性的力量,開始文學活動的,魯迅受日本明治時期的影響,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中考慮自己國家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魯迅的思想中也反映了當時中日兩國的關系,因此,研究魯迅有助於人們認識當時中日兩國的歷史。

談到日本魯迅研究,藤井省三認為最大的特點之一是日本的實證研究很強,當然中國也有很多實證研究,但總起來看,實證研究和理論研究各佔一半。日本的實證研究所佔比例為70%到80%左右,理論研究只佔20%至30%,這是日本魯迅研究的特點。

另外,魯迅對中國的研究者來說,是本國的作家,很多中國人研究魯迅自身及其作品,不涉及比較。對日本人來說,魯迅是外國作家,因此容易把魯迅和日本作家進行比較,在日本,魯迅比較研究成果多,世界其他地區的研究者研究魯迅時,也有類似情況。

關於自己的魯迅研究,藤井省三回顧說,上個世紀80年代,主要研究俄羅斯文學經由日本對魯迅發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如安特萊夫對魯迅的影響等,並與日本如何接受俄羅斯文學影響進行比較。

進入90年代,研究魯迅《故鄉》的閱讀史,出版了《魯迅〈故鄉〉的閱讀史》一書,僅從魯迅小說《故鄉》於1921年發表後被閱讀和評論的變遷情況,運用傳播美學和接受美學的批評方法展示20世紀現當代文學的空間,其中涉及了許多文學史未曾涉及的領域,與傳統的文學史大不相同。

3年前,他把魯迅在日本、韓國、新加坡、台灣的影響加以比較,出版了《魯迅事典》一書。

二、讀魯迅先生的《故鄉》,很多人都會有不同的感想,感想文章部分正文如下:

《故鄉》來自短篇小說集《吶喊》。一個小說家的短篇小說到底怎麼樣,有時候,單篇看不出來,有一本集子就一覽無余了。舉一個例子,有些短篇小說非常好,可是,放到集子里去,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個作家有一個基本的套路,全是一個模式。好的短篇集一定是像《吶喊》這樣的,千姿百態,但是,在單篇與單篇之間,又有它內在的、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邏輯。

「沒有做穩奴隸」的閏土:

就小說的人物刻畫而言,《故鄉》寫閏土和寫楊二嫂的筆法其實是一樣的,也是兩個半圓:一個屬於敘事層面,一個屬於輔助層面。但是,這里頭的區別非常大,非常非常大。

寫女流氓楊二嫂,無論在敘事層面還是輔助層面,魯迅是一以貫之的,也就是所謂的魯迅式的「冷眼」。很冷。同樣在輔助層面,魯迅寫閏土卻是抒情的和詩意的。這一點在魯迅的小說里極其罕見。

作為象徵主義小說,在小說的大局方面,魯迅是極為精心的,有他的設計。千萬不要以為魯迅寫小說是隨手的,他的小說寫得好只因為他是一個「天才」,屬於「妙手偶得」,不是這樣。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頭,中國文壇有一個不好的東西,一說起作家的「思考」就覺得可笑,這就很悲哀。

思考是人類最為重要的精神活動之一,是精神上的本能,它的作用不能說比感受力、想像力重要,至少也不在感受力、想像力之下。

在《故鄉》里頭,呈現流氓性的當然是圓規。自然是閏土。問題來了,寫楊二嫂,魯迅是順著寫的,一切都符合邏輯。寫閏土呢?魯迅卻是反著寫的。我們先來看魯迅是如何反著寫的——

在輔助層面,魯迅著力描繪了一個東西,那就是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閏土」之間的關系。我把這種關系叫做自然性,人與人的自然性。它太美好了。

在這里,魯迅的筆調是抒情的、詩意的,這些文字就像泰坦尼克號,在海洋里任意馳騁。我必須補充一句,在「我」和「閏土」自然性的關系裡頭,「我」是弱勢的,而「閏土」則要強勢得多,這一點大家千萬不要忽略。

但是,來到敘事層面,魯迅剛剛完成了對閏土的外貌描寫,戲劇性即刻就出現了,幾乎沒有過渡,魯迅先生寫道:

他(閏土)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到:「老爺!」

人與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一聲「老爺」,是階級性。它就是海洋里的冰山,它擋在泰坦尼克的面前。泰坦尼克號,也就是魯迅的抒情與詩意,一頭就沖著冰山撞上去了,什麼都沒能擋住。弱勢的「我」成了「老爺」,而強勢的「閏土」到底做上了奴才。魯迅在這些細微的地方做得格外好,大作家的大思想都是從細微處體現出來的,而不是相反。

在這里,所有的抒情和所有的詩意都在為小說的內部積蓄能量,在提速,就是為了撞擊「老爺」那座冰山。這個撞擊太悲傷了、太寒冷了,是文明的大災難和大事故。在這里,我有幾點需要補充。

第一,奴性不是天然的,它是奴役的一個結果。從閏土的身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在閏土的天然性和奴性之間沒有過渡,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這個黑洞里全部的內容,就是閏土如何被奴役、被異化的。

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思考。它其實是不需要寫的。每個人都知道黑洞里的內容。小說家魯迅的價值並不在於他說出了人人都不知道的東西,而是說出了大家都知道、但誰也不肯說的東西!

第二,在閏土叫「我」老爺的過程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就是說,在閏土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非脅迫性的,它發自閏土的內心。

在小說的進程里,這座冰山本來並不存在,但是,剎那間,閏土就把那座冰山從他的內心搬進了現實,閏土的搬運的速度之快甚至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我」都來不及左轉舵和右轉舵。那是閏土的本能,那是一個奴才的本能。

魯迅到底安排「我母親」出現了。「我母親」告訴閏土,「不要這樣客氣」「還是照舊(自然關系)」,閏土說:「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這才是閏土內心的真實。不能說「閏土們」的內心沒有理性,有的。這個理性就是奴性需求。

「懂事」就是喊「老爺」,就是選擇做奴才,做「做穩了」的奴才,或者說,做「做不穩」的奴才。在魯迅的眼裡,奴役的文化最為黑暗的地方就在這里:它不只是讓你做奴才,而是讓你心甘情願地、自覺地選擇做奴才,就像魯迅描寫閏土的表情時所說的那樣。魯迅是怎麼描寫閏土的表情的?又「歡喜」又「凄涼」。

這兩個詞用得太絕了,是兩顆子彈,個個都是十環。可以說是神來之筆。這兩個詞就是奴才的兩只瞳孔:歡喜,凄涼。

第三,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有兩個基本的命題:反帝、反封建。這個所有人都知道,也沒有任何疑問。

不過我想指出,在大部分作家的眼裡,反帝是第一位的,是政治訴求的出發點,這個也可以理解,民族存亡畢竟是大事。魯迅則稍有區別,他反帝,但反封建才是第一位的。封建制度在「吃人」——它不讓人做人,它逼著人心甘情願地去做奴才。

第四,在變革中國的大潮中,五四一代的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在階級批判的時候,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道德選擇,那就是站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一頭,他們在批判「統治者」。這是對的。毫無疑問,魯迅也批判統治階級,但是,有一件事情魯迅一刻也沒有放棄,甚至於做得更多,那就是批判「被統治者」、反思「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魯迅的批判極其另類。

他的所謂的「國民性」,所針對的主體恰恰是「被統治者」。在現代文學史上,這是魯迅和其他作家區別最大的地方。當絕大部分的知識分子、絕大部分作家都在界定「敵人是誰」的時候,魯迅先生十分冷靜地問了一句:「我是誰。」在魯迅看來,「我是誰」的意義遠遠超出了「敵人是誰」。其實,一部《吶喊》,它的潛台詞就是這樣的一個問題:我是誰。

香爐和燭台:

我只能說,魯迅先生太會寫小說了,家都搬了,一家人都上路了,小說其實也就結束了。就在「沒有小說」的地方,魯迅來了一個回頭望月。通過回望,他補強了小說的兩位主人公,也就是「故鄉」的兩類人:強勢的、聰明的、做穩了奴隸的流氓;迂訥的、蠢笨的、沒有做穩奴隸的奴才。

同樣是一個象徵的還有閏土所索要的器物,那就是香爐和燭台。香爐和燭台是一個中介,是偶像與崇拜者之間的中介。它們充分表明了閏土「沒有做穩奴隸」的身份,為了早一點「做穩」,他還要麻木下去,他還要跪拜下去。無論作者給我們這些讀者留下了怎樣一個光明的、充滿希望的尾巴,那個漸漸遠離的「故鄉」大抵上只能如此。

『捌』 魯迅寫的小說,故鄉(全文)

魯迅短篇小說《故鄉》原文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 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年;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⑺,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⑻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
⑵猹 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說:「『猹'字是我據鄉下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讀如『查'。……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
⑶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會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動,費用從族中「祭產」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輪流主持,輪到的稱為「值年」。
⑷五行缺土 舊社會所謂算「八字」的迷信說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來記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各得兩字,合為「八字」;又認為它們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屬,如甲乙寅卯屬木,丙丁巳午屬火等等,如八個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這八個字中沒有屬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辦法來彌補。
⑸鬼見怕和觀音手,都是小貝殼的名稱。舊時浙江沿海的人把這種小貝殼用線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腳踝上,認為可以「避邪」。這類名稱多是根據「避邪」的意思取的。
⑹西施 春秋時越國的美女,後來用以泛稱一般美女。
⑺拿破崙(1769 ― 1821)即拿破崙·波拿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軍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擔任共和國執政。一八○四年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自稱拿破崙一世。
⑻華盛頓(1732 ― 1799)即喬治·華盛頓,美國政治家。他曾領導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勝利後任美國第一任總統。
⑼道台清朝官職道員的俗稱,分總管一個區域行政職務的道員和專掌某一特定職務的道員。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長官;後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務,如督糧道、兵備道等。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稱道尹。
關於小說《故鄉》的寫作背景短篇小說《故鄉》的素材,是魯迅1919年從北京回故鄉的見聞,但它深刻地概括了1921年前三十年內,特別是辛亥革命後十年間中國農村經濟凋敝、農民生活日益貧困的歷史,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1919年12月,魯迅從北京回到故鄉紹興,與同族十多戶人家共同賣掉新台門故宅,帶著母親、三弟及家屬來到北京。這次回到鄉間,幼年的夥伴、農民章閏水特地從海邊農村進城來探望魯迅。章閏水年紀剛過三十,已是滿臉皺紋,形容憔悴,講述了「農村做人總是難,一點東西拿出去總是要捐三四回」的悲慘處境,引起了魯迅深切的同情。後來,魯迅將這次回鄉的經歷,藝術地再現於小說《故鄉》之中,並以章閏水為原型,塑造了閏土這個深刻雋永的人物形象。
小說是用第一人稱寫的,裡面「我」的思想感情真實地反映了魯迅的思想感情,但這是文學作品,經過虛構、想像,所以不能說「我」就是魯迅。課文是小說中的一段插敘,題目《少年閏土》是編者加的,節選出來的章節所表現出來的中心思想與《故鄉》整篇小說的主題是有差異的

『玖』 魯迅小說《故鄉》原文

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這祭祀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須大雪下了才好。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閏土又對我說:「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這好極!他,——怎樣?……」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得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阿!閏土哥,——你來了?……」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9)魯迅的小說明天全文擴展閱讀

賞析:

1、魯迅回憶中的「故鄉」是一個美好的世界,這個世界實際是少年魯迅美好心靈的反映,是少年魯迅與少年閏土和諧心靈關系的產物。

2、但是,這種心靈狀態不是固定的,這種心靈關系也是無法維持久遠的。社會生活使人的心靈變得更加沉重,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

3、當成年的魯迅重新回到「別了20餘年的故鄉」時,這個回憶中的「故鄉」就一去不復返了。在這時,他看到的是一個由成年人構成的現實的「故鄉」。

參考資料來源:網路-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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