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小說閱讀答案月餅的故事
A. 月餅的故事的全文
過去,張老漢家有一門祖傳的手藝——做月餅。他從大年初一就開始做月餅。大夥說,吃了正月十五的元宵鬧完了燈,再做也不急啊。也許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就雲遮月了。
窮人家買不起那麼多的月餅,你不就剩下了。張老漢一邊用木糙砸著面,一邊說:「月餅也不會壞。今年吃不了,明年再吃唄。今年賣不完,明年再賣唄。要是遇著荒年,一塊酥皮能抵五斤好糧食呢!」酥皮是一種最軟活的月餅,吃的時候會紛紛落下雪花一般的碎屑。大夥就說:「嗬!那麼值錢啊?倘是自來紅呢,要值一掛馬車了吧?」張老漢是個老實人,竟聽不出口氣里的揶揄,認真地說:「值不了那許多。也就抵十來斤面吧。」
自來紅也是一種月餅的名字,餡子里有冰糖和紅絲,比酥皮要貴點硬點,要是餡子里裝的是冰糖和青絲,就叫自來白了。
張老漢做月餅的時候,不喜別人看。養家糊口的手藝,要是人人都會了,誰還買他的月餅啊。但他也不特意防範,一來是破屋寒舍的,四處漏風,想防也防不住。二來是他天性隨和,拉不下臉來數落別人。鄰居們都自覺,一個孤老漢,賒了面和油做點月餅賣養活自己,不容易。
等到張老漢的月餅摞到齊了房檁,就立秋了。張老漢就不做月餅了,改賣月餅了。他把因了時間過長而有些皺縮的月餅,裝到小推車的簍子里,用繩剎緊,再苫上一塊青白布,就去趕集。今天這集,明天那集,有時要走很遠的路。早起晚歸的,很辛苦。要是提早些日子賣行不行呢?不行。因為張老漢的月餅不是什麼高級貨色,是給窮人預備的。
窮人錢少,沒到日子跟前,他們不買月餅。沒有月餅也照樣過節!他們胸有成竹地對孩子們說。其實是怕買早了,孩子們都給吃光了。
八月十四,是張老漢一年最忙的日子。
但凡能揭開鍋的人家,都最少買下一塊月餅,預備過團圓節。
今年的生意沒有往年好,因為受了災。晚上回家的時候,略有些扁的月亮撒著青光,小推車里叮當響,還有些月餅沒賣完。張老漢一邊走一邊想,明天還得早出來。
突然從斜刺里跳出一個蒙面匪,拎一條筆直的棍子,迎面劈下,嘴坐含糊地喊道:「留下買路錢!」嗾嗾的風聲直奔張老漢的天靈蓋。
張老漢年輕時也會一點拳腳,危急之下,功夫就復活了。唰地側身閃開,先避開棍鋒,躲了致命的一擊。
那匪徒也不很有經驗,用力過猛就踉蹌了,把一個後背露給了張老漢。
張老漢起手從車簍里摸出防身的傢伙,啪地擲了過去。那物件在月光下銀光閃閃,自轉著飛舞,有金星四處閃爍,直取匪徒首級。
那惡人也不是善碴,聽得腦後有風,蹦身一擺,跳到一旁。張老漢丟出的暗器就沒能擊中要害,只把匪人的眉棱處削掉一角,頓時鮮血封了他的眼。劫匪立時沒了戰鬥力,就勢趴在地上叫「爺爺」。說:「爺爺,您饒了我。實在也不想害您的性命。早就知您的月餅好吃,從來沒吃過。今天只是想嘗嘗月餅。」
張老漢扶正了車簍說:「那你今天就算嘗到了。」劫匪連連叩頭說:「想不到爺爺這樣心慈。早該將棗木棍換成桑木的,就是萬一傷了爺爺,也不妨事的。」
張老漢不願與他多說,就順手摸出一塊自來紅,說。」回家吃去吧。再不要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了。」
匪徒謝了,捂著額頭摸索走去。走了幾步,又回轉身來,說:「爺爺只給了小的自來紅,還沒給酥皮呢。」張老漢嘆了口氣說:「酥皮你已經吃過了。」匪徒說:「爺爺一定是記錯了。」張老漢說:「哪裡會記錯!剛才打你,用的就是酥皮。要是換了自來紅,你早就沒命了。」
後來
</strong>溫奶奶在副食店稱了二斤月餅。售貨員用脆黃的紙,將月餅包成了兩包,用紙繩細細地捆了十字花,又打了一個麻花勁兒,遞到溫奶奶手裡。
小小的店,有人一次買二斤點心,是大主顧了。溫奶奶拎了月餅包,出了店。見遠處瀝青面公路上有人,就稍側身,半背著臉,把紙包撕開了一個口子。一塊月餅褐黃色如齒輪一樣的邊兒,就露了出來。溫奶奶看看還不滿意,那口子隨著人走動的步幅一張一合,有的時候裂口就對到了一處,裡面有甚就看不大清楚了。她用兩個指頭捅進包里撐了一下,口子就大了,月餅能露出半個臉。
溫奶奶老了老了,牙口還挺好,最愛吃月餅,咬不動就蒸透了再吃。一塊月餅能讓嘴裡甜半拉多月,哪樣點心有這般經吃?溫奶奶小腳,拎兩大包月餅,一包還是破的,黃紙飄飄,扭呀扭的就格外引人注目。
「唷!溫奶奶!買月餅了?離月餅節可還早著呢。」公路邊的甲男眼尖,覷見紙包里褐黃色的齒輪說。
「我吃月餅可不論時辰。想吃就吃。」溫奶奶得意地說。心想你小子可沒說到點上。
「你這個人,真是糊塗。別人是一年吃一回月餅,奶奶是天天過八月十五!」乙女說。
溫奶奶贊許地看了這小媳婦一眼,心裡說,人俊心也靈,這還差不多。但又稍存遺憾,還沒說到根本上。
就在溫奶奶心裡埋怨大夥怎麼都這么笨的時候,丙男茅塞頓開,大聲說:「溫奶奶,您那在外工作的兒,又給您匯錢了是不是啊!」
這就對嘍!溫奶奶老鵬似的展開青筋畢露的手,托著月餅包說:「可不是!要我我哪能買月餅!大夥嘗嘗吧!」她把囫圇的紙包往旁人手裡塞,別人哪裡消受得起,就推讓。
一輛載重汽車開過來,老遠就夾帶呼呼的風聲。人們趕緊閃開,久在路邊住,什麼車什麼勁道大夥都有數,這車,就算踩了剎車,不滑個幾十米停不下來。溫奶奶也忙著躲,扎撒著的手一時收不回來。
被她撕了口的那個紙包,就象潰了堤,月餅橫著就甩了出去。別的幾個還好,眼見得劃著弧線散在近旁。唯有最先擠出破口的那個月餅,早早地落了地,恰是立著的,那個月餅又做得格外周正,咯噔噔象哪吒的風火輪,在公路上筆直地滾起來。
載重卡車風馳電掣地開過來,撲起團團煙塵。月餅在車前迫不及待地逃著,可一個軲轆哪裡跑得過十個軲轆?大輪子與小輪子的距離越來越窄了,就要追上了,大夥瞪大了眼,不錯眼珠地看……
待那個龐然大物駛過,公路上早不見了那個月餅。大家就替溫奶奶可惜。溫奶奶自己也可惜,心想還不如剛才硬塞到那個漂亮的小媳婦手裡,好歹落個人情。
家窮的丙男靦腆地說:「溫奶奶,壓碎的月餅您就不要了吧?我家孩子多,就把碎渣子掃回去,讓孩子們也嘗嘗月餅。」
溫奶奶慷慨地說:「都歸你啦!」
嘴慢的人就恨自己怎麼沒說在前頭,只有袖了手,跟了丙男去看月餅。心想碎成粉末才好呢,大家都吃不上。人們走到近前,見烏青的柏油路平平坦坦,沒有想像中砂石樣的碎碴。心想載重車就是厲害,單是車輪捲起的風,就把恁大一塊月餅吹得連沫都不剩一星。
別人就心滿意足地走了。
丙男不死心,心想怎麼也得雁過留聲,就是策劃周全的謀殺案也得留個指紋什麼的吧?他在公路上走了走去,突然發現某塊地方比別處低,好象有人在路面上鍥了個螺絲釘,擰得太緊了些,局部反倒凹陷了。他蹲下身,半跪著腿,用雙手胡櫓開浮面上的塵土,一個碗口大的路疤出現了。他索性趴下,用手指沿著周邊清了輪廓,又撅著屁股鼓足腮幫用力去吹土飄起來,又落下。
一個黃燦燦亮閃閃的月餅,完整地露出臉。它鑲在瀝青中間,好象一枚金色的勛章。
丙男趕緊用土把月餅蓋上,若無其事地回家。晚上才來把月餅挖回去,掘月餅時時候頗費了力氣,工具也不稱手。先是用杴,月餅和柏油路根本就無動於衷。後來還是他老婆,想起家裡還藏著幾根江米條,說是等孩子哭得實在不行的時候,好填他嘴裡哄著玩。孩子雖有幾次哭得象要斷氣,最後還是挺過來了,江米條就節省下。現在找出來當撬杠,真是極好用的,一下就把月餅憋出來。全家當時就分吃了,先吃的月餅,後吃的江米條,味道真好。
現在
</strong>核物理專家范若怯一瘸一拐地往衛生科走,見到的人無不關切地問:「范老,您怎麼啦?」
范老就不好意思地說:「唉唉,叫東西把腳給砸了。」說著,臉就有些紅。
別人就說:「看您走得挺費勁,要不要我用自行車送您一程?」
范老嚇得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已經耽誤了工作,哪能再耗費別人的時間?」
大家都知道,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總把得病當做自己的缺點。你要再關心他,他就更覺負疚。
看看衛生科已不遠,范老勉強行走時也不顯太痛苦,就隨他去了。
「喲,范老!哪裡不舒服啊?」衛生科的醫生問。
范老不認識醫生,但醫生認識范老。赫赫有名的專家,誰人不識?范老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就很感動。感動的結果就是格外認真地回答醫生的問話,說:「右腳,被一個圓形的堅硬物體從1.2米的高度自由落下時,擊中了大趾。」
醫生雖說是大學本科畢業,但許多年不接觸物理概念了,一聽就傻了眼。她不想暴露自己的弱項,就轉了一個彎子說:「您的右腳大拇哥砸了,是嗎?」
范老說:「是的。」
「那東西挺大挺硬?」
「直徑大約9個厘米,重量大約120克。硬度就不大好說了,因為沒有測量。」
醫生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好在她經常給知識分子看病,見怪不怪了。接著問:「是鐵的了?」
「不是。」專家很肯定地否定。
醫生就在心裡把自己嘲笑,鐵是不會那麼輕的呀。好在專家的涵養很好,絕不會因外行人說了外行活而看不起你。醫生為了挽回面子,就很快地說:「那就一定是石頭了?」
專家溫和地說:「也不是。」兩猜而不中,醫生有些晦氣。中國醫界有句古話:「望而知之謂之神」,意思說頂尖的醫生,不用病家開口,看一眼就能把病因病史說出來。到了張嘴問病家,已是下品了。更不用說自己連問了兩次,都沒有對,不好再猜第三回。心想,看看傷口再說吧。范老穿著千層底的布鞋,純棉的線襪。看范老嘴角隱隱透出的痛苦神色,醫生想是傷得不輕,以為會看到血跡或者乾脆鞋襪和肉皮粘成一團。但是,沒有。黑鞋和白襪都清清爽爽,連紅點都沒有一個。醫生的手就不由得重了一些,加緊把襪子剝下,一隻蒼老的腳露了出來。
范老象個女人似的害起羞來。
女大夫倒不在乎,搬著范老的大腳趾說:「就是它嗎?」
范老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就是就是。痛死我了。」范老雖說痛得刻骨銘心,但為了照顧女醫生的面子,就竭力隱忍著,因此臉上還有些微的笑意。
醫生沒有領會這一番好意,以為專家說是痛,其實並不是很痛,只不過是危言聳聽,想讓醫生手輕一些。就口頭上答應著,手的動作還是很粗糙。局部無破裂,無青紫,無淤血。只有輕微的腫脹。小毛病,不要緊的。醫生在自己的心裡下了診斷,想知識分子耐受痛苦的程度就是比普通老百姓差。就象跳高運動員,有的跳得比較高,有的就很低。她在診斷簿上寫了專家的名字,然後開了處方。拿出一瓶松節油和一卷脫脂棉,說:「您回家後,用棉花蘸了這油,在傷處抹一抹,慢慢就會好的。」
專家就很認真地用腦子記了這葯的用法,謝了醫生,回家去了。臨出門的時候,他鄭重地問:「我什麼時候來復診呢?」
醫生看著他,不吭聲。
范老以為醫生沒有聽到他的話,就又重復了一遍。
其實是醫生覺得這樣一點小傷,還用得著再看嗎?但想到范老是德高望重的專家,不好拒絕,正在猶豫話怎樣說才好。「那您就一個星期以後再來看看吧。」醫生微笑著說。她心想,一個星期之後,范老早就把這事忘了。
一個星期之後,衛生科剛開門,專家就擠進了門。一般只有重病的人,才這樣象搶購緊俏商品似的迫不及待。女醫生就想,知識分子真是認真啊。當時要是跟他說一個月以後再來復診就好了。倒不是自己怕麻煩,是給日理萬機的專家添了麻煩。「您好。」女醫生笑容可掬地說。
專家不認為這是一句問候後,實實在在地回答:「我不好。。」
「哪兒不好?」女醫生吃了一驚,她看出范老消瘦了,眉宇間因痛苦長出了新的皺紋。
「腳。」
「腳又怎麼了?」
「腳不是又怎麼了,還是原來的那個傷,它沒有好。」范老很精確地描述。
「喔,是嗎?讓我們再來看看。」醫生說著,又象上次那樣觀察傷處,只是這一次要簡單得多了,范老沒有穿襪子。「唷!腳趾怎麼腫得這么厲害?」女醫生驚叫起來。當醫生是不應該這樣大驚小怪的。但她很尊敬專家,這尊敬就化成聲帶的振動了。不過范老的腳趾傷得也確定不輕,腫得像小水蘿卜。「您是不是用這個傷腳做劇烈運動了?比如踢足球什麼的?」女醫生埋怨。
「沒有。它一直不間歇地痛,我上不了班,研究停下來不說,連書也看不成。哪裡能踢足球?那是我上大學時的愛好,已經有30多年沒碰過球了。」范老回憶。
女醫生本來還想問您是不是跳舞了?聽了這話,自然就不問了。「但是您為什麼不早來看呢?」她不解地問。
范老比她更加了解,說:「不是你讓我一個星期之後再來復查的嗎?」
女醫生就再說不出什麼了。她抽出一張調光透視單,開始逐項填寫,當寫到透視理由一欄時,她問:「到底是什麼把您的腳砸傷了呢?」
「月餅。」專家平靜地說。
「什麼?」女醫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一塊普通的月餅啊。我上次不是向你描述過它了嗎?它從高低櫃上砸下來,恰巧掉在我的大腳趾上。就是這樣。我上次還把那塊月餅帶來了,但是您沒有提出要看,我就又帶回家了。今天太匆忙,忘記帶了,很對不起。」范老彬彬有禮地說。
女醫生半張著嘴,頻頻搖頭。意思不知是不相信月餅可以肇事,還是說沒把那塊月餅帶來算不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調光透視結果出來了。報告早上寫著「右腳大趾第二趾關節骨折」。女醫生就按骨折的常規給專家做了處理,然後給他開了20天的休息。
專家嘆息:「我是研究火箭上天的,這要誤多少工作。」
女醫生說:「這還少開了呢。傷筋動骨100天。」

B. 關於畢淑敏的一篇文章(急)
《意林》 2006年05期
《人可以最大限度地逼近真實》
畢淑敏
朋友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他祖父小的時候,很聰明,也很有毅力。學業有成,正欲大展鴻圖之際,曾祖將他叫了去,拿出一個古匣,對他說,孩子,我有一件心事,終生未了。因為我得到它們的時候,一生的日子已經過了一半,剩下的時間,不夠我把它做完的了。做學問,就要從年輕的時候著手,我要是交給你一件半成品,不如讓你從頭開始。
原委是這樣。早年間,江南有一家富豪,酷愛藏書。他家有兩冊古時傳下的醫書,集無數醫家心血之大成,為杏林一絕。富豪視若珍寶,秘不傳人,藏在書樓里,難得一見。後來,富豪出門遇險,一位壯士從強盜手裡救了他的性命,富豪感恩不盡,欲以斗載的金銀相謝。壯士說,財寶再多,再貴重,也是有價的。我救了你,你的命無價。富豪說,莫非壯士還要取了我的命去?壯士大笑說,我不是要你的命,是想用你的醫書,救普天下人的性命。富豪想了半天,說,我可以將醫書借給你三天,但是三日後的正午,你必得完璧歸趙。說罷,命人從嵯峨的木製書樓里,將飽含檀香氣味的醫書,捧了出來
壯士得了書後,快馬加鞭急如星火地趕回家,請來鄉下的諸位學子,連夜趕抄醫書。書是孤本,時間又那樣緊迫,螢螢燈火下,抄書人目眥盡裂,總算在規定時間之內,依樣畫葫蘆地描了下來。壯士把醫書還了富豪,長出一口氣,心想從此以後,便可以用這深鎖在豪門的醫學寶典,造福於天下黎民了
誰知,抄好的醫書拿給醫家一看,才知竟是不能用的。醫家以人的性命為本,亟須嚴謹穩當。這種在匆忙之中由外行人抄下的醫方,訛脫衍倒之處甚多,且錯得離奇,漏得古怪,尋不出規律,誰敢用它在病人身上做試驗呢
壯士造福百姓之心不死,急急趕回富豪家。想曉以大義,再請富豪將醫書出借一回,這一次,請行家高手來抄,定可以精當了。當他的馬冷汗涔涔到達目的地時,迎接他的是沖天火光。富豪家因遭雷擊燃起天火,藏書樓內所有的典籍已化為灰燼
從此這兩冊抄錄的醫書,就像雞肋,一代代流傳了下來。沒有人敢用上面的方劑,也沒有人捨得丟棄它。書的紙張黃脆了,布面斷裂了,後人就又精心地謄抄一遍。因為字句的文理不通,每一個抄寫的人都依照自己的理解,將它訂正改動一番,鬧得愈加面目全非,幾成天書
曾祖的話說到這里,目光炯炯地看著祖父
祖父說,您手裡拿的就是這兩冊書嗎?
曾祖說,正是。
祖父說,您是要我把它們勘出來
曾祖說,我希望你能窮畢生的精力,讓它死而復生。但你只說對了一半,不是它們,是它。工程浩大,你這一輩子,是無法同時改正兩本書的。現在,你就從中挑一本吧。留下的那本,只有留待我們的後代子孫,再來辨析正誤了。
祖父看著兩本一模一樣的寶藍色布面古籍,費了斟酌。就像在兩個陌生的美女之中,挑選自己終身的伴侶,一時不知所措。
隨意吧。它們難度相同,濟世救人的功用也是一樣的。曾祖父催促。
祖父隨手點了上面的那一部書。他知道從這一刻,這一個動作,就把自己的一生,同一方未知的領域,同一個事業,同一種緣分,緊緊地粘在一起。
好吧。曾祖把祖父選定的甲冊交到他手裡,把乙冊收了起來,不讓祖父再翻。怕祖父三心二意,最終一事無成
祖父沒有辜負曾祖的期望,皓首窮經,用了整整半個世紀的時間,將甲書所有的錯漏之處更正一新。冊頁上臨摹不清的葯材圖譜,他親自到深山老林一一核查。無法判定成分正誤的方劑,他採集百草熬葯煉成湯,以身試葯,幾次昏厥在地。為了一句不知出處的引言,他查閱無數典籍……那冊醫書就像是一盤古老石磨的軸心,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凡是書中涉及的知識,祖父都用全部心血一一驗證,直至確鑿無疑。祖父的一生圍繞著這冊古醫書旋轉,從翩翩少年一直變作鬢發如雪
按說祖父讀了這許多醫書,該能成為一代良醫。但是,不。祖父的博學只為那一冊醫書服務,凡是驗證正確的方劑,祖父就不再對它們有絲毫留戀,棄而轉向新的領域探索。他只對未知事物和糾正謬誤有興趣,一生窮困艱窘,竟不曾用他驗證過的神方,醫治過病人,獲得過收益
到了祖父垂垂老矣的時候,他終於將那冊古書中的幾百處謬誤,全部訂正完了。祖父把眼睛從書上移開,目光蒼茫,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已走到生命的盡頭
人們歡呼雀躍,畢竟從此這本偉大的濟世良方,可以造福無數百姓了
但敬佩之情只持續了極短的一段時間。遠方出土了一座古墓,裡面埋藏了許多保存完好的古簡,其中正有甲書的原件。人們迫不及待地將祖父校勘過的甲書和原件相比較,結果是那樣令人震驚
祖父校勘過的甲書,同古簡完全吻合
也就是說,祖父憑借自己驚人的智慧和毅力,以廣博的學識和縝密的思維,加之異乎尋常的直覺,像盲人摸象一般地黑暗中摸索,將甲書在漫長流傳過程中產生的所有錯誤,全改正過來了
祖父用畢生的精力,創造了一項奇跡
但這個奇跡,又在瞬忽之間,煙消灰滅,毫無價值。古書已經出土,正本清源,祖父的一切努力,都化為勞而無功的泡沫。人們只記得古書,沒有人再憶起祖父和他苦苦尋覓的一生
講到這里,朋友久久地沉默著
古墓里出土了乙醫書的真書嗎?我問
沒有。朋友答
我深深地嘆息說,如果你的祖父在當初選擇的一那瞬間,挑選了乙書,結果就完全不一樣啊
朋友說,我在祖父最後的時光,也問過他這個問題。祖父說,對我來講,甲書乙書是一樣的。我用一生的時間,說明了一個道理,人只要全力以赴地鑽研某個問題,就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逼近它的真實
祖父在上天給予的兩個謎語之中,隨手挑選了一個。他證明了人的努力,可以將千古之謎猜透
這已經足夠
C. 畢淑敏的作品
冰雪花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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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畢淑敏
我喜歡去壽衣店。看那裡的花和花綴成的圈。
那裡的花呆板而有程序,像是被煮沸開而後晾乾,毫無活力。
我曾經做過很美的花和最別致的花圈。
那是在一座充滿冰雪的山上。山像一個大環,把男兵和女兵圈在裡面。在我們之前和之後,那裡都沒有過女兵,我們便成為一個例外。
男兵們守在國界上,女兵們在後方。女兵們像嫩綠的豌豆粒,包裹著一層透明的水泡,只能看,不能摸。
女兵們很安全也很寂寞,沒有幾個男兵同她們說話。她們便覺得自己被冷落了。其實,每天夜裡,她們都在許多男兵的夢境里走來走去。
班裡我年紀最小,知道的事情又多又客觀。
一天,我們正在做棉簽。白白的棉絲纏在女孩們的手指間,彷彿那裡有一隻只成熟的蠶。
一個很年青瀟灑的軍人站在了我們面前。他是司令部干練的林參謀。
「請你們做幾個花圈。」林參謀站得筆直地說。
「什麼花圈?」班長問。班長是長得最丑的女兵,但我們都聽她的。
「就是……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今後我們的隊伍里,不管死了誰,我們都要給他送葬,開追悼會……追悼會需要花圈。」林參謀說。
我們都知道這段話,現在更感覺到它的英明與沉重。
國界,是經常需要用血來打磨光滑的,不然,就會出現許多毛刺。
我們手中的蠶在這一瞬變成了蛹。
「犧牲了三個戰士。以前,我們是不做花圈的,因為男人們都不會。今後。要送花圈。因為大家都說——既然雪山上有了你們。」林參謀講得很肯定。我相信他以後能當將軍。
「可是,我們也不會做花呀!」小宛搶著說。她是我們之中最漂亮的女孩。
「女人,怎麼還能不會做花?」林參謀驚訝地聳著他那像鷹翅一樣的眉毛。幸好他的羊皮軍帽嚴肅地壓住眉梢,否則眉毛會飛走的。聽說在邊境作戰的時候他非常勇敢,在這一瞬,我不大相信這說法。
「是女人,便都該會做花嗎?我們之所以到雪山來,不就是為了證明男人和女人都一樣嗎?」
小宛很厲害地同林參謀爭辯。於是我們都插不上嘴,只聽她一個人說話。
「女人們當然應該會做花。不會做花的,算什麼女人!」林參謀很喜歡同小宛吵下去,但首長的命令一定要執行,他硬起心腸說。
小宛覺得在我們面前丟了面子,便掉下眼淚,對我們說:「你們也不幫我說話!」
我們當然很想幫她,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會扎花。」班長直到這會兒才說話。她原來只是聽說小宛想同林參謀好,現在信了。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們都埋怨她。
「要有紙,彩色的。」班長是農村兵,會納鞋底,綉鞋墊。
「有,有。」林參謀說著,從屋外抱進一大捆各色的紙。彷彿落雨天馬路上鋪了一汪汽油油彩,薄而嬌艷。
大家立刻喜歡上了這些紙,願意跟班長學做花。雪山上沒有花,更沒有這許多顏色。天是藍的,雪是白的,被大風捲去了積雪的新鮮岩石是赭色的。我們已經快把這些美麗的顏色忘記了。忘記一種顏色不像忘記一句話,你會永遠想不起它。
我們非常高興,開始跟著班長做花。班長把人分成幾組,有裁紙的,有折紙的,有用線綁花蒂的。不一會,桌子上就堆起一大簇花,好像春天裡颳起一陣大風,把花都掃來了。
「不行!不能做哩!」班長把剪子甩到紙捆上。
「為什麼不做?」小宛剛做完一朵粉色的花,想把它插在自己的辮梢上。
「沒有白花。這太喜慶了!」班長皺著眉。
我們這才記起這些花的用途,一時間屋內很靜很靜,大家覺得做了對不起烈士的事。
打電話叫來林參謀。他是作戰參謀,做花圈是作戰的最後一個步驟。
「什麼顏色的紙都有,就是沒有白紙。」林參謀說。
我們都望窗外。雪山上有很多很多白色,可惜做不成花。
「那不成。」班長很強硬地說,「找吧!」
林參謀跑走了。他跑得很快,在雪山上是不興這樣像馬兒一樣跑的,跌倒了就會永遠爬不起來。可是林參謀沒跌倒,他抱著一大摞白色的公文紙跑回來,說:「行么?」
班長說:「不行。沒有皺紋,同別的紙不般配。再說,紙也太小,只能做出茶盅一樣大小的花。」
林參謀這一次沒有說話也沒有跑。整個部隊都沒有又白又有皺紋的紙。向山下基地要,就是用特急電報把話兒捎去,也要半個月後才能把紙送上來。烈士們是一定等不及的。
「茶盅就茶盅吧!」班長嘆了口氣,又說,「花圈花圈,有花還得有圈。花歸了女人們,圈可是男人的事。」
林參謀便去做圈。
白花確實很難做,先要把無格公文紙上的紅色抬頭裁去,剩下的紙片便只有包裹上釘的寫字那塊白布大小。為了和彩色皺紋紙配套,要在白紙上抽出皺紋來。
班長取來一支筷子,把公文紙像擀麵條似地纏在筷子上。一定要纏緊,千萬不能鬆了,一松,紋路就不細膩了。然後用兩手握住筷子兩端,猛地朝中間狠勁一擠,紙卷就皺縮到一處了。慢慢打開,一張有著像冰花那樣無法預計圖案的皺紋紙,就在你面前出現了。
班長做完示範,就把這活交給小宛。小宛用勁大了,紙就像被火燎過一樣,裂出大洞。用勁小了,紙像光滑的少女臉龐,毫無紋路。小宛把抽壞了的紙扔在腳下,腳下就盛開了一地梨花。把抽好的紙做成白花,精巧得讓人心疼。只是它們太小了,彷彿秋天寒冷的早晨,半開不開的野菊。
「太小了……」班長說。
「我們把幾張白紙粘成一大張,不就有了嗎!」我想這么簡單的辦法,她們怎麼就沒想得出!
「不成。那樣的紙是抽不成的。」班長和小宛一起說。
「我有一個辦法。可是大家要發誓,永不對外人說。」
「我發誓。」我第一個表示決心,主要是太想知道謎底。
「你先講。大家先別忙著發誓。」到底班長老練。
小宛掀開她的花枕中,露出她的枕頭——一個包袱皮裹成的小包,板板正正,好像裡面有個熟睡的嬰兒。她抖開包袱皮,掏出一卷雪白而松軟的紙——女人家專用的東西。
「這是我當兵時,我媽給的……我一直沒捨得用……」
那紙真輕盈。像是一團雲。小宛的家在大城市。
「女人家用的東西,恐怕不好……」班長沉吟著。她到底是農村姑娘。
「我們絕不對外人說!」我們異口同聲,幾乎舉起右手。
班長和小宛做白花,又大又豐滿,像新蒸出來的精粉饅頭,非常新鮮。
白花做得越發多起來,遮蓋住了彩色的花,便有了一番冷寂的凄涼。
該往圈子上綁花了,才發現林參謀扎的圈子根本就沒法用。
他把旗桿折了,用竹條盤成一個個圓環,套在一起,用鐵絲纏牢,像靶架一樣精巧美觀。
「你為什麼不用筷子做一個圈呢?」班長嘲笑他。
小宛挺身而出:「我看挺不錯的。」
班長看了一眼小宛,又看看林參謀,把竹圈丟在屋外。一陣呼嘯的山風把竹圈掠去,竹圈快樂地翻滾著,像一架風車。
班長說:「這樣的架子怎麼能綁花呢!找個麻袋吧!把這些花背了去,灑在墓前。」
小宛出主意:「用鋼筋焊吧!築戰壕和碉堡不是還剩很多鋼筋嗎!」
林參謀用鋼筋焊好了圈子,威武嶙峋,像巨大而空洞的鐵眼,看著我們。
大家把紙花往鋼圈上綁,才發現最初扎花蒂的線繩不中用。鋼筋上有許多鐵刺,輕輕一蹭,線便像強弓下的琴弦一樣綳斷,紙花砰然墜下,彷彿遭受了無形的風雨。
「在鋼筋上纏上布,這樣,鐵刺就不那麼鋒利了。」班長說著掏出一卷綳帶,開始熟練地纏繞,彷彿鋼圈是一位正在出血的士兵。
「林參謀,剪些細鐵絲。在每朵花蕊上剎上一道。這樣不但綁得結實,而且花朵不會低頭。」小宛吩咐林參謀。
林參謀剪了細鐵絲,最先遞給班長,然後遞給小宛,最後才給我們。
柔弱的紙花紮上了鋼鐵腰帶,精神抖擻。
明天就是下葬的正日子了,我們要連夜綁花。
雪山上每晚只發一小會兒電。為了趕制花圈,今夜通宵供電。別處的燈火都熄滅了,電像洪水似地傾瀉在我們屋內,白亮得令人陌生。
我們往鋼圈上綁花。一人管白的,一人管紅的,一人管黃的……班長說:「白花三朵。」管白花的女孩就走到鋼架面前,唰、唰、唰,連綁三朵白花。「紅花一朵。」管紅花的女孩就走過去……
沒有人知道花圈最終是什麼樣子。那個圖案只閃爍在班長眼前。
小宛管的是綠花。那是自然界中不存在的一種花。
我們來來回回像夢幻一樣走動。夜已經很深。我們睡意朦朧。突然,班長說:「你們看——」
一個花圈的雛形,已經赫然在目。它像一個正要從母體中娩出的嬰兒,帶著淋漓的鮮血和蓬勃的生意。在素白的底色上,蜿蜒開放著星辰般燦爛的花卉。赤橙黃綠青藍紫……不管自然界有無這等顏色的植物,它們在海拔5000公尺的雪山上,恣肆汪洋地開放著……
我們被自己的創造所震憾。一個尚未完成的花圈,似乎比一件成品,帶給人更多的恐懼。它象徵著死亡剛剛發生。
花圈的主人——幾個很年青很年青的男孩,此刻,睡得好安穩。
輓聯是林參謀寫的,他的字很飄逸。有一個烈士的名字里有個字生僻,他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寫得十分和諧。
女兵們綁完最後一朵花的時候,電燈熄滅了,但是女兵們都沒有發現電燈的熄滅,因為天已經大亮。
一個多麼好的高原的晴天啊!
女兵們坐卡車護送花圈到墓地去。花在太陽下顯得非常艷麗,給雪山帶來了從未有過的風采。
本來是准備把花圈抬到墓地的,顯出哀思的深重。但是沒有人能抬得動花圈。高原偷走了人們的氣力,使小夥子變得徒有虛名。
花團錦簇的圓環,像幾枚美麗的胸飾,別在雪山的衣襟上。那半球形的幾懷新土,已變成山的一部分,毫不驚心觸目。
隊伍默哀,隊伍肅穆。隊伍在這美妙的花環前傾倒,死亡也因此不再恐怖。
簡短的儀式結束了。隊伍已撤走,女兵們卻還久久不肯離去。怎麼,就這么完了嗎?這些美麗的花呢?
林參謀把花圈集中在一起,平地矗起一座花山。
林參謀掏出打火機,風大缺氧,總也打不著。
「你要干什麼?」女兵憤怒地把他圍住。
「把它們燒掉。」林參謀終於打著了火苗。
「為什麼要燒掉?多麼美麗的花啊!」小宛懇求林參謀。他們靠得這樣近,以致林參謀聞到了真正的花香。
「讓開吧。不燒,他們怎麼能收到這些花呢?」班長說。
花在火苗溫暖的愛撫中,歡暢地舒展開瓣葉,每一朵花都驟然增大,彷彿剛受到雨水的澆灌。整個花圈變為巨大的光環,波光詭譎,騰空姚躍,好像站滿彩色的鴿子。女孩們驚奇地看到她們親手扎制的花朵,在瞬息之間被火偷走了,魔術般地改變了顏色。白色成為銀紅,紅色變為赤紫,藍色在火中是純黑,黃色在火中乾脆成為咖啡色……火奪走了姑娘們的創造,它製作出一個更大更輝煌的花圈……
燃燒的都燃燒了,一副通紅的鋼架像恐龍的骨骼,凸現在蒼茫的雪原上。燒不爛的鐵絲奇形怪狀地掛在鋼圈上,風彈撥著它們,發出風鈴般的叮當聲。
火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信使,它裊裊地遠去了。
「走吧。」卡車司機催促我們。
「再等一等。等涼一涼。」林參謀說。
「等什麼涼!我們已經透心涼了!」女孩子們穿著大頭鞋的腳使勁跺,凍土上出現雜亂的腳印,彷彿有一群小巧的野獸在這里停留。
「等鋼筋涼了,以後還要用。」林參謀抱著雙肩說。
我和班長趴在卡車大廂板的最前頭。風馳電掣的輪子,把晶瑩的冰雪碾得瀑布般飛濺,我們便覺得自己像一頭白氂牛從山上撲下,好不愜意。
小宛和林參謀背對我們站在車廂的最後頭,手扶著攔阻貨物墜落的鐵鏈。我招呼他們站到前頭來,他們連頭也不回地說不用。
可惜無所不在的山風出賣了他們。風從車尾刮來,像川流不息的傳送帶。把他們的話端了過來。
「你以後,常來……看看我……」
「不……行………
「到底是『不』,還是『行』?你說清楚嘛!」
很長很長的間歇,彷彿影片突然中斷。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他們的背影相距很遠,看不出絲毫破綻。班長怕打草驚蛇,把我的脖子像擰小雞似地硬掰了回來。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們不可能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你們屬於整個雪山……」
「那你就再也不來看我們了嗎?」
「會來的。不過,你別盼著我來……」
班長忍不住對我說:「這我就放心了!」
我對班長說:「你到底操心什麼?我怎麼不知道:「
林參謀的確具有戰略眼光。他每次到來都攜帶花紙和噩耗,還有那周而復始的鋼圈。但做花圈的過程充滿快樂,我們有條不紊地操作著,配合如行雲流水。我們不斷地發明創造,設計出人間罕見的花卉。小宛的臉龐是所有花朵中最艷麗的一朵,林參謀也名正言順地同我們一道忙碌。
「這些花圈太美麗了!」林參謀不只一次由衷地贊嘆。
女孩們的花圈,鼓舞著將士們更英勇地保衛著那道國界。
終於有一天。
「請你們做幾個花圈。」一個陌生的聲音說。
我們大吃一驚,端詳著來者。
他很像林參謀,年青而瀟灑。
但他不是林參謀。
那是1971年底,林彪事件的文件傳到雪山。大雪封路,已無法通行。為了傳達這個重要文件,林參謀接受命令,強行出車了。
他的車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們終於深深懂得了什麼叫軍人的死亡。
那圈,那紙,那閃爍如銀的燈光……都同以前一模一樣,只是少了那人!
「我們,該給林參謀,做一個,最美麗的,花圈。」小宛講,她的臉色像燈光一樣慘白。
「可是我們所有會做的花樣,林參謀都見過了呀!」我著急地說。
「小宛,這件事就交給你。設計一個人世間最美麗的花圈。」班長說。
林參謀下葬的那一天,我們從車上抬下一架特殊的花圈。圈子還是那麼大,這是所有的官兵都看熟了的,鋼筋不會脹大也不縮小。不同的是,花圈上罩了一層粉紅色紙絞成的網子如紗如夢,彷彿一位新娘的蓋頭。
肅立的人群像鐵壁一樣沉默。突然,從紙罩後面傳來奇異的嘀噠聲,彷彿那裡懸掛著一塊巨大的秒錶……
呼嘯的山風像一隻粗暴的手,將紙罩唰地一聲扯開,拋向無垠的長空。
啊!
冰雪花卉!
鐵紅色的鋼架上,綴滿了冰雕的花朵。怒放的花朵宛若水晶般剔透。在催燦的陽光下,把無數耀眼的金針,拋灑在藍天之中。
我們站立在冰花圈近旁。少女溫馨的氣息將雪山萬古不化的寒冰噓熱,便有點點滴滴情淚似的水珠,潸然而下。
花瓣漸漸地瘦了,花蕊漸漸地軟了,花葉漸漸地垂了,花圈漸漸地小了
我們沒有流淚,所有的淚,都凝到花朵里去了。鐵銹色的鋼圈像沐在一場豪雨之中,無數溪流酣暢而下,凍土被敲擊出無數小坑。
從那一次以後,做花圈的時候,我們再也不說笑。
許多年過去了。
我再沒見過比那更美麗的花圈。
也許,該把那冰雪的花卉燒掉。火是生與死之間的獨木橋。
